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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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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春天来得早,还未下足雪,棉衣穿着就嫌热了。老人们都说这样的年份叫“倒春寒”,极易冻伤庄稼。暖不上几天,一场阴雨下来,就比三九天还要冷上三分。迎春藤可不管那未知的厄运,兀自盘踞着太湖石,开得四仰八叉,竟将那点鸭绒般的嫩黄脸对着晴空。有几根垂进了水中,似是具有了生命的热力,烫得那泮冰嘶嘶作响。

宣瑶又紧走几步,才微偏着脑袋,朗声道:“阁下跟了我一路,此处再无他人,可以现出真身了罢!”她方才得知喜讯,又吹了点半寒不热的春风,饶是再沉稳细密,也由不得露出一点少女的活泼来,语调也比平时轻快。

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响动,一人分枝拂叶而来,却不就走近前,囔声囔气的,带着点请求意味,又像是不服气:“九妹。”宣瑶讶然回头,福了一福,装作不解,迟疑着道:“大哥特意来寻小妹,令小妹受宠若惊。只不知小妹又是何处恼了大哥?”宣宁怎会不懂她的揶揄,只是有求于人,不得不老着面皮,嘻着嘴道:“九妹这么说,便是见怪了。长秋宫新进了一盆苍山迎客松,长势喜人。左右于我无用,妹妹且去看看,若是看上了,我就着人给你搬过去。”

他有意相邀,所为何事,宣瑶岂会不知。念头一转,又有些同情他了。他幼年丧母,母族又势单力弱,在宫里滚爬这么些年,背地里的心酸苦楚只怕并不比她少。以前对她冷眼相待,虽有母仇在身,也未始不因保身起见。像他这样一无依傍的人,对宫里的风向最是敏感不过的了。若不随着大势牵转,随波逐流,一旦成为众矢之的,只怕下场比她姊弟还不如。方才他既能尾着宣瑶一路出了凤宸宫,杨淑婉有意收继的话头应是早已传了出去。这宫里每一条墙缝里,可能都传出过什么惊天的秘密,宣瑶不以为奇,却不想消息传得如此之快。

她内心对宣宁的仇恨去了几分,颔首微笑道:“怎当得大哥如此客气,不过小妹却是很想看看呢。”宣鄞心中一喜,屈辱之心稍减,当先领路道:“那就劳动妹妹玉步了。”宣瑶付之一笑。

她本以为兴庆宫已算僻仄,却不料长秋宫更有过之。玉华台西北角因常受风沙吹拂,是以栽种了一大片翠竹林。夏日里尚可算清凉消暑之所,其他时候踏足,扑面的苍翠带来的只剩无边寒意了。因少有人迹,去冬的落叶犹自堆满小径,又新添了虫卵鸟粪,衬着门上铜绿,阶下苔痕,真可说是鬼气森森。

宣宁自个儿也觉寒碜,面皮绯红,躬身道:“妹妹请进。”宣瑶眼光何等锐利,一眼就看清枯叶上隐约陷下去了一道凹辙,心里盘算着能在宫里乘辇的人可不太多,唇角一牵,心中已有了几个人名。

受了宣宁嘱咐,下人们早已远远避了开去。进门当中一道素白影壁,却是只有隐隐的石纹,别无华饰。前面摆了个四四方方的红陶盆,其中一颗苍松夭矫而上,努目向天,底下一圈黑泥还是湿湿的。宣瑶若有所思地瞧了一忽儿,宣鄞就将她让进内室。果然,所谓看松云云,不过一个幌子。

宣瑶一语不发,两眼如胶在他脸上一般,将他诸般神情尽收眼底。宣宁并未放松戒备,打了半天腹稿,一出口,竟是毫不相干的一句话:“你脸上的伤……还好罢?”宣瑶有些诧异,不知他何时关心起自己来了,略一点头。宣宁又道:“我娘用过一种雪花玉露膏,是用天山雪水制成的,图鲁木一年只进贡十盒呢,据说祛痕最是有效。我……”说到这又深深埋下头去,高大的身材显得萎缩了好些。

宣瑶却不以为意,口吻平淡道:“大哥巴巴地找了我来,怕不是商量这些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事罢?”宣宁给她一激,也不卖关子了,径直道:“你可知,六弟之死,实与阿清无关?”宣瑶道:“哦?”宣宁悄声道:“我听说,宣鄞死前,曾见过五弟。”宣瑶手指在袖中悄悄收紧,纳罕道:“禧哥哥?他向来与六哥生疏,只怕传闻有误。”宣宁神叨叨地凑近了她,神色诡秘:“宣平甚么都好,就只一桩嗜好,可算要了他的命。”宣瑶假作变色,唰得抽身而起:“你若专程让我来听你怎么给平哥哥泼脏水,这我可要回去了。”

宣宁忙将她按下,连连打躬,陪着笑脸道:“有没这回事,九妹好歹听我说,对清弟弟也并非无益呢。”宣瑶仍像气急了一般,强自按耐,望着窗外,足跟嗒嗒点着地面,似有催促之意。宣宁只得一五一十道:“五弟乐痴之名,想你也曾听过。坊间流传着一本《九宫大全》,署名聆痴道人的,实则就是他的手笔。此次上元乐单,听说一大半便是他和黄门鼓吹郎一起敲定的。其中唱那《采莲曲》的,正是京师迷花十二楼的头牌姑娘红菱,人都道色艺俱全,尤善搊筝,五弟早有向她讨教之心。”宣瑶听到“头牌”二字时,不禁攒起了眉,捏着帕子掩住嘴,厌恶道:“这与六哥有何瓜葛?大哥又是从何听来?”她这话问得极是毒辣,不偏不倚,正中下怀,迫得宣宁非和盘托出不可。他究竟不放心宣瑶,又转了一道弯:“九妹有所不知,这话不足为外人道,还请九妹答应为死者讳。”宣瑶一口应承:“这有何不可,便是父皇问起来,我也只说不知道。”

宣宁这才放心道:“其实那红菱,正是六弟的相好。这些话,都是他自个儿告诉我的。”宣瑶为了引他入彀,故意恍然道:“原来他二人为此事生出口角。”她一气儿灌了一盏酽茶,头摇得和博浪鼓相似:“我不信,五哥才不会为这点小事痛下杀手。”

宣宁见她横竖不上钩,心里一急,便将决心烂在肚子里的话,不知不觉撕开了一道口子:“人无害虎意,虎有害人心!阉人的外甥,又能是什么好货!你还不知,六弟设下了圈子,指望着你五哥栽一个狠跟头呢。”宣瑶抚住心口,倒抽了一口凉气,模样又惊又怒:“向来看他一对三白眼,说话狠巴巴的,不料当真心存歹意!”

自从宣鄞出事,宣宁担了好些天的惊,此时一个收煞不住,一张嘴就如开了闸一般,竟忘了对面坐着女流,滔滔开言道:“不止如此,那厮常在曲巷厮混的,闻得一些暗门子,为防孤老镇日来缠,又不愿他去照顾别家生意,合了一味叫‘斩情丝’的药,服用下去,也没甚别的症状,只是叫人不能人道,时日长短,全凭剂量多少为定。若是吃得多了,尽根烂去,便如做了公公一般。六弟也不想当真断了他的血食,只让圣人疑了他难承大统,打消这立嗣的主意便了。”

他每说一个字,宣瑶的脸色都要白上一分。紫砂陶杯经了她的手,竟被生生勒出几条裂纹来。她似是吞下了几十根鱼刺,嗓子堵得快要说不出话来。好容易挣出几个字,却是毛辣辣的难听极了:“当真……只是如此?”

话一出口,宣宁就在自责说得露骨,偷眼觑她神色,却不似羞涩,反如白日撞鬼一般,中了邪似的抽搐着,也是摸不着头脑:“九妹,你冷么?”宣瑶浑身僵硬,那脖子也似不是自己的了,浑不知是点还是摇,眼里一片绝望,双唇开合着:“怎会如此,怎会如此……”

宣宁探了探她的额头,虽是油汗涔涔,却不像热病,不知怎的会呓语起来。想来还是听了那污言秽语,一口气没接上来,痰迷了心窍。心下过意不去,正在手足无措的当儿,宣瑶忽然醒了神,愣愣看着宣宁,追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其实方才除了有风吹过,静得落针可闻。宣宁不知她怎会听错,可见真的心神大乱。歇了一歇,才敢续下去:“六弟本想等五弟上了仙音楼,再让红菱伺机下手的,不知怎的,他们却到了湖边,掉下去的又是六弟……”他眼前浮现出那一晚的惨状,只觉心有余悸。

若以六弟之名相邀,宣平定然不会上当,宣宁却是宫里人言言知的老好人,是以宣鄞借了他的名头,临期再找个由头先溜回来。这事倘若发作,顶多是宣平不应狎妓,红菱别有图谋,宣鄞有本事令红菱攀扯不出他来。到时宣平失了圣宠,过些时日,宣宁再抖露了宣鄞所为,二、三皇子都没养大,四皇子先天不足,宣清更是不足为虑,何愁这天下不归了他!谁知一朝不测,他前脚方走,不料宣鄞何时也踅了出来,又怎会给宣平觑破了行藏,这些他怎么也琢磨不透。

他压根儿也想不到,宣平去的时候,红菱正在酣睡。他逃席至此,连个鬼影子也不得见,讨了个老大没趣,又何尝见到什么宣鄞了。

宣瑶一手扶额,不胜烦扰地道:“大哥对小妹说了这许多,莫不是想令小妹出首?”宣平有些尴尬,他独自个辗转了半天,觉得这个头非宣瑶来出不可。宣鄞已成水鬼,若不趁此时再除去宣平,实在太也可惜。他的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,竟一口给宣瑶叫破,怎不令他又羞又怒。

不过他到底温吞了这么多年,水磨的豆腐,想硬也硬不起来了。只得涎着脸道:“此事我不便出面。九妹身为女子,定不惹父皇疑心。”宣瑶冷笑道:“你想的好,可是与我何干?平哥哥周济了我多少,当时你在哪里?”

只一句,驳得宣宁哑口无言。他一顿足,暗恨自己不察,以为宣瑶巴上了皇后,必非无因,那么此时联手除敌,无非天经地义的事情,一说就肯的。宣瑶既给他装傻充楞,他不好步步紧逼,反倒不知怎么办好了。宣瑶年小,宣宁不疑有他,还道她当真存着幼稚衷肠,一时倒不好劝转。

宣瑶见好就收,见网放得差不多了,微微一笑,好整以暇道:“大哥若真有意结盟,总得拿出点诚意来罢。”宣宁一怔,不自在道:“什么意思?”宣瑶瞧定了一面倚墙而立的博古架,扬声道:“敢问里面的是周大人,还是秦大人?还请出来说话。”

宣宁心头惶急,扯定了她,忽然架子上一阵格格响动,原来那些瓷器玉饰却是定在槅子里的,连根毛笔也不曾摔落下来。那博古架看着由两面榫合在一起,中间一缝,实能通人。那架子腿也并非牢牢压在地上的,而是预先挖了一坑,装了滑索,因与高出的地面严丝合缝的嵌住了,从外头看来,只像摆在地上的一般。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,那架子从中滑开,中间走出来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来。

只见他拄一根龙头拐,顿得尘土飞扬,一身新崭崭的仙鹤补子,自含一股威势。从眦皮里翻出来的小黑眼珠,极是锐利地盯在宣瑶脸上。宣瑶眼光微垂,盯着砖缝,口中道:“原来是户部秦老大人。”宣宁插在两人之间,忙不迭对秦天吉作揖:“何必惊动您老人家大驾。”秦天吉却一眼也不看宣宁。宣宁碰了个钉子,伸手去拽宣瑶,一努嘴:“九妹,秦大人权倾朝野,我等理应礼遇。”

宣瑶却站定了不动,身子反倒更直了一些。她头一次面对外臣,指尖有些微颤,眼睛却更亮了,昂然道:“闻得秦大人早年治《三礼》起家,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,定然不会忘了那《三礼》的精义罢?”

秦天吉垂下眼,不晓得在想什么。宣宁急得要将板砖也踏穿了,宣瑶心中也在打鼓,秦天吉扶着拐杖,身子慢慢矮了下去,双膝磕在地上,浑浊的老眼一刻不离宣瑶。双手触地,行了个大礼。带着点姑苏口音,恭恭敬敬道:“微臣参见宁王殿下,阳城殿下。”宣宁忙将他搀了起来,一面出言责怪宣瑶:“父皇特许老大人赞拜不名,佩剑趋朝。连父皇见了老大人,都要执半师之礼。你怎的如此鲁莽,也不怕折了寿。”

宣瑶只还了半礼,秦天吉身躯伛偻,正好跟她对面相视。宣瑶故作老成道:“闻说秦大人心系民生,向来不愿卷入朝中派系之争,现在看来,泾河渭水,倒也未必分明。”宣宁捏了一把汗,秦天吉是何等人,三朝元老,两代帝师,给她一个黄毛丫头,夹枪带棒一顿数落,宣宁都替他搁不住老脸。

秦天吉只是?了?眼,鸡爪似的十根枯手拈了一串菩提子,闭着眼喃喃数着。忽然陡地睁开,寒芒四射:“月晕大盛,白昼争光,女主之象,原来如此!原来如此!哈哈,东南帝气,该当如是,怪不得我老臣!”宣瑶骇得一退,秦天吉蓦地伸手,闪电一般,将她牢牢拴在身前。宣瑶只觉一条水蛇缠上了手臂,滑不溜丢的鳞介隔着衣物,冰得她一哆嗦。

仿佛幻觉一般,秦天吉的手顷刻又好好垂在身畔。他态度安然地闭上了眼,淡淡道:“好孩子,好孩子,扶我出去。”宣瑶也不知他在喊谁,就被宣宁抢先一步,从后搀着他。一顶青毡小轿,不知何时,无声无息地停在门前。这长秋宫正临着上阳门,只要打点好了守卫,来去皆不易察觉。这般的私会,已非一遭两遭。

撞见了这么大的隐秘,待宣宁回转,宣瑶定是轻易脱身不得。趁他此刻无暇他顾,还不如先失了这个礼数,不告而别了。只是来时有宣宁领路,还不如何觉得,现下一个人走,只觉四处竹林都是一个模样,天已擦黑,竹叶飒飒作响,仿佛有无穷怨鬼在后头追赶。她心上蓦然想起,西北属金,据说以前这一片正是甸师处决宫内人犯之所。

恍惚间,宣瑶看见一个朦胧暗影,躲在一丛深竹之后,风吹得他衣袂飘飘,仿佛还能看见那上面绣的金线暗纹。过了一忽儿,那暗影像站立不稳似的,整个腰部荡来荡去,如同没有骨头的海藻。宣瑶忽然尖声悲鸣,跌跌撞撞地朝来路跑去,泪水肆意沾透了前襟:“六哥,六哥,不是我……我并不成想……”

在她身后,月光似水波流在墙上,几茎蒲扇大的芭蕉随风轻漾,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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