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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十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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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里坦然了,便不再看得那兴庆宫有如刑狱。她哼着方才的曲儿,快步走过月亮门。滴水檐下,宣清倚门颙望,快化成了望夫石。一有个人影儿,他就急扑上前,走得快了,在那石径上扑通了好几跤。宣瑶笑着扶起,拍去他下襟尘土,前后看看,没怎么摔伤。埋怨道:“是短了颜料还是又缺了宣纸?”宣清急得比比画画,宣瑶抱臂看着,半晌道:“着了!你想让杨娘娘再给你送几本画谱,是不是?”她吐出那三个字时,故意慢了一点,似是不好意思说响了,又似是不忍轻轻滑过。

宣清嘴里“啊,啊”着,半晌才发觉不成字句,吞了一大口馒头似的,咽了好久,话语才喷涌而出:“娘去了凤宸宫!”宣瑶奇道:“娘每日都去请安,你莫非睡傻了?”宣清顾不得反驳,一气儿直说下去,宣瑶脸色慢慢变了。“昨日姐姐去后,有一个人自凤宸宫来,穿着绛色对襟熟皮袄,面中有颗痣的。”宣瑶心道:“不错,那是法容。”“她来传皇后娘娘的口谕,说是公主要见婕妤娘娘,请她即刻上路。”宣瑶百思不解:“莫非杨淑婉知我与娘不睦,要等我回来,强使她见我?”宣清接下去的话,却令她的心不得不提到了嗓子眼:“整整一日,娘都没有回来!阿穗和喜子轮番去打问,却连娘的面也没见上。”

宣瑶虽觉奇怪,但一想,杨淑婉定会告诉她打什么主意,因此除了惊讶,也不如何紧张。想着杨淑婉累了一夜,现下不知怎样好睡,此时去扰她清梦,实是不忍。又一个人急慌慌跑进来,气还没喘匀,便开口道:“公主恕罪!杨娘娘请您去凤宸宫一趟。”宣瑶心里咯噔一下:“法容?”宣清却似没站稳,看见极恐怖的事物一般,浑身抖如筛糠。宣瑶回头对他道:“冷了进屋待会儿,我去接娘回来。”宣清似还有话,她已噔噔去的远了。

想着待会儿见了娘,可不能表露出和杨淑婉亲昵的模样,两个同床共枕的人,要装作互不相熟,不由得吭哧吭哧笑了。法容却先不进去,扯住了她,低声道:“娘娘身子不如看上去好,你……”宣瑶面上一红,带着种被看穿的窘迫,轻咳一声,推门而入。

殿中只有杨淑婉一人,受惊的小鸟一般,从这头咯蹦到那头,又从那头咯蹦到这头。听到门响,她身子显然的往上抽了抽,真像要蹿过来,却又给粘竿粘着了,心里扑棱个不停,苦于无法自主。才别了一个时辰,宣瑶就耐不住了,扑得她倒退三步,又到处乱张:“我娘呢?我娘呢?”

就是座冰雕,身上也不见得比杨淑婉更冷。她去捉宣瑶的手,掌心潮腻腻的打着滑儿,总捉个空。宣瑶却已在寝殿里看见了杜婕妤,缩肩耷背的,睡得正熟。她有心捉弄一下,谁叫娘总是不许她昼眠!她将冰手照直插进杜婕妤后领,却被触手的温度吓了一跳。从正面看去,杜婕妤鸦睫微垂,唇珠饱满,似还在微微动弹。宣瑶推了推,那双嘴唇似是马上就要张开,怪她“没规矩”,可是无论宣瑶怎么叫,她都像沉在一个美梦里,浑不知身外之事。宣瑶骇得尖叫一声,身子向后坐去,杜婕妤被她带得仰面一跌。宣瑶惊讶地发现,杜婕妤的眼皮微开一线,正自庆幸,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;近前一看,那眼珠白多黑少,正定定看着她,像死鱼眼睛那般,不会睁闭。

她发了狂地撕扯着头发,口中发出的尖叫全不似自己的。杨淑婉怕她叫破了喉咙,爬上来蒙住她的嘴,手上却冰冰凉凉的,全是她滂沱眼泪。蓦地里虎口一痛,原来是被她咬住了。呼哧的喘气从牙缝里溢出,然后是切进骨头里的格格声,杨淑婉疼得晕去了好几回。一有神志,立刻又跪到宣瑶面前,抱紧她的双腿,取暖似的贴着不放。她姣好的面容全变了形,泪水糊满了眼眶,不能视物。

她趁宣瑶哭得累了,在她耳边可劲儿重复:“不是我!我一回来,便看见这样……法容也没看见!求你信我!求你信我……”宣瑶像个听不懂话的赤子,大睁着迷茫泪眼,自己也不清楚在哭什么似的,仿佛从天地开辟的第一天,这有形万物都是由人的眼泪浇灌而成的。她曾听人说过正阳门前有一面登闻鼓,民间有了冤屈,都可在此上诉。此刻一定是有人敲起来了,不然怎会有蓬蓬的鼓声,捶打着她的耳鼓,捶打的她心只剩那么一小块?

夜雨降下来了。虽是立了春,太阳一下去,凉意一下子就浃肌瀹髓,仿佛要将一春的暖和都收回去。整整三日,凤宸宫静得听不见人声,只有落花,在疾风中□□着,撞上窗棂。宣瑶白日昏睡,一到晚上,整个身子都烧成了火棍。杨淑婉一刻也合不了眼,浸透了井水的手巾,才搭上额头,立刻灼得滚烫。她只好将窖藏的冬冰缚在胸前,然后紧紧抱住她的四肢。冰水淌到肚腹,她总要忽然起身,哗喇喇将一点点小米粥全呕在净桶里。

宣瑶有时也说胡话,说的最多是让阿清少淘点气,娘叫多少声了,还不来吃饭。还翻来覆去念着宣鄞的名字。每回杨淑婉觉得要念到自己了,她又忽然咬死了牙关,发疟子似的直流冷汗。

杨淑婉双颊迅速凹陷下去,到了出殡那天,延禧帝已快认不出她来了。她戴着半孝,固请以妃礼裣送杜宛娘。延禧帝虽觉杜婕妤暴毙得蹊跷,无奈动了杨淑婉,就是明火执仗跟杨家过不去,何况她哥哥现为丞相,位居官长,他还没有这个胆子。因此只判了个她治宫不严,禁足三月。

宣瑶拉着宣清的手,全身重孝,映着渺渺云天,淡淡春山,老远看去,像两只断了线的鹞子,一高一矮,在无边旷野里随风飘荡。曹德妃带头哭了几声,还洒了点眼泪在墓圹里。有跟杜宛娘不对付的,此刻也纷纷可怜起宣瑶、宣清来。苏美人走上前,从经师脚下捡了几个纸钱,塞进宣瑶手里。“你娘一生行善,佛祖保佑,投在观音菩萨座前,当一个散花天女!”宣瑶五指平伸,小风卷来,那纸钱还是卷到了圹穴里,似点点雪花飘落棺椁。一声“哭吊!”大家都放声哭了起来。只不知内中有多少人是哭她们自己,死时还不定能进这南山皇陵。

宣清肝肠寸断时,还不忘拉姐姐衣角。宣瑶仍那么定定站着,眼圈红得滴血,却一滴眼泪也没有,嘴唇抿成了一片钢锋。经幡烈烈、梵呗声声中,杨淑婉觉得那《坦经》上的十殿阎罗悄然从地底爬出,正透过尘世看着她。她宁愿棺材里躺的是自己。

一月后,宣瑶成人了。

坊间说话人都讲究个“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”,这三年虽未特别有甚么事,宣瑶心里何曾片刻宁定?闲时节,常要跑回兴庆宫,在阶上一坐一个下午。墙头槐花开了,因无人捡拾,坠下的花瓣薄如蝉翼,一会儿就浸透了泥土颜色。她想起从前和阿清在这里打槐花,怀里装满了,跑去给娘做槐花饼。一路跑,一路掉得愈多。靠里那面墙还有个泥印子,是给阿清踏的。一晃十年过去了。

从前她总觉着甚么都没有,甚么都不够,好像日子多得太滥了似的,寻常人事引不起她一点兴趣。可是再一回首,她那时有的实在比谁都多。她愿倾其所有,再过上一天那普普通通的无聊日子,比如被徐大承挤兑的日子,罚跪麟趾宫的日子,可是都不能够了。

她个子抽了不少,渐渐的,延禧帝都要仰头看她了。外面时新的花缎总是头一个穿在她身上,阳城公主留下了哪一匹锦子,整个长安城都要风行一月,抢不到的,连头也打破了。可她还收着穿不下的旧鞋,灰扑扑的颜色,像个巴掌大的小船儿,时不时拿出来看看。有一天被老鼠咬脱线了,她才哑然失笑,堆在院中全烧了。

延禧帝老得比她长得还要快,好像人老到一个岁数,就会往回长成一个小孩。他的背弯的像驮了几十斤面口袋,头发一夜间白得刺眼。海外十洲三岛的道士法师,带着各自的仙丹妙药,女贞观里都要住不下了。他一吃仙丹就要肚痛,肚痛了就要采战御女,发一身汗,然后倒头睡一整天。在梦里,他总是乱喊宣瑶做杜宛娘,宣宁做姜亦锦。

朝政一委秦天吉、杨宾基。宣瑶搬进了麟趾宫东暖阁,今日接一本为秦氏远房姑娘求封诰的奏书,明日接一本为杨氏堂房重孙讨荫职的笔札,她总冷笑一声,舐湿了狼毫,一笔一画批个准字。不时也有来求聘的。掮了十七八杠箱笼首饰、果子糕点,披红挂绿的抬到殿上,箱子还未放稳,就被宣瑶喝令教全打出去。昨日阮家不识抬举,又为小侯爷求亲,宣瑶招手叫来队伍最末一个柴瘦小孩。那小鬼裹在不合身的红袍里,大宽宽的随时要跌的样子。宣瑶叫他三遍,他只是呆呆淌着鼻涕,变了石人。老管家看不下去了,“哏”的一声,打了他两个嘴巴:“小六儿!吃雷打的,娘娘叫你呢!死成这样干啥?”宣瑶心中微涩,温言道:“这殿上果子,尽着你吃,不要怕,全是你的。”那叫小六儿的孩子初还不信,望望老管家的脸。阮升眉毛胡子都瞪得翘了起来,推得那小六儿踉跄几步,恶声恶气道:“听到没?娘娘金口玉言,不怕吃死你就敞开肚皮海着吃!”

小六儿大喜,沾满煤灰的小手,左一个栗粉酥,右一块玫瑰饼,吃得只能看到腮帮子鼓着,也不见他往下吞,一会儿大半榼子都空了。阮升脸色越来越黑,殿上除了宣瑶和那小六儿,每个人脚底都生了寸把长的钢刺。后来求亲的人便少了。

“哇”的一声,哭声响起,四五个宫女团团跪下:“世子饿了。”宣瑶抬起描金翠羽千层锦的袖子,便有两个宫女上来,为她托了香云纱裙幅。她走过鎏金鸳鸯织锦屏风,头上押发步摇响个不了,像颤动的蝶翅,成千成万停在假髻上。她耳下坠的砗磲,一颗足有鸽卵那般大,每走一步,裙上镶的翡翠、珊瑚、玛瑙便丁零零响成一片。她粉项微抬,面上俨然绘着一枝夭夭灼灼的桃花,叶抱枝缠,丝毫也看不出受伤的迹象。民间好些未出阁的闺女,面上皎玉无暇的,也要效仿着画一枝呢。

世子倒很懂事的,看到姑姑,眼泪也吓回去了。爬在地上,小小的金袖一合,在额前行了个大礼:“参见皇姑姑。”“起来罢,瑞哥。”宣瑞的小鼻子里混入了一阵香粉,阿嚏阿嚏打个不休。宣瑶招招手,他就以为不够,又爬过去叩了两个头。宣瑶却失笑道:“没要你行礼,过来。”手裹着帕子,揪着他的鼻尖,给他擤了擤。

身后宫女送来了引枕,宣瑶这才斜签坐下,伸手道:“学到甚么地方了?背来我听。”宣瑞忙噔噔小跑着过去,取出一本洒金封皮的明皇注《孝经》来。宣瑶接过,却并不翻动,宣瑞仰着头,眼也不眨的,直背到“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也……”,忽然卡了壳,又从第一章“仲尼居,曾子持”背起。这遍却越不得章法,急得他抓耳挠腮,肚子兀的叫了起来。宣瑶拍拍手,吩咐上饭。

宣瑞最怕和姑姑一起用膳,脚不能乱踢,膝盖并得紧紧的,背还要挺得僵直。宣瑶不动筷子的菜,他吞干了唾涎,眼也不敢望一望。两岁多的孩子,怎能拿得稳筷子,夹起来的饭黏子,掉了好些在桌上。他用碗遮着头,小口叭叭几口,全舔进去了。宣瑶用膳总是先上汤水,后凉菜,后热菜,后果子的,宣瑞哪里坐得住,盯着鞋头上的老虎,嗷呜嗷呜做着怪声。宣瑶轻嗽一声,夹了一箸椰浆鸡,才一口便腻了,拿帕子轻沾嘴角。宣瑞立刻坐好,忍不住小声唤:“爹爹,爹爹……”他除了背书,说话还未能成句。

宣瑶看着底下人收去残肴,好些还一下未动。她淡淡道:“你不是上个望日才见过父王?”宣瑞扭着身子,嗫嚅道:“瑞哥想……瑞哥想……”宣瑶眉毛也不动一下:“爹爹瑞哥想?”宣瑞呆了呆,眼睛又湿了,摆弄了好久裹肚带子,才慢慢道:“瑞哥想爹爹……”宣瑶不为所动:“姑姑不是告诉了你,一个月朔望两天才可以见爹爹?爹爹忙得很,你莫去烦他。”宣瑞一字字重复着:“爹爹忙……”宣瑶点头道:“等你长大了,学会了本事,就可帮爹爹分忧了。”宣瑞也不知听没听懂,低着头不再问了。他胖乎乎的脸上五官极是秀气,就跟年画上抱鱼的娃娃相似,疏眉薄唇却显出点愁苦相,十分像足了宣清。

东宫又着人来了,原来是宣清又送了几件厚棉服,裁剪的跟偶人戏装一样大小,棉花填得鼓鼓的,还撑坏了线头。才九月,就生怕冻着了宣瑞。宣瑶对来人道:“娇养大的孩子,活不长,没志气,空劳太子费心。”阿穗福了福身:“太子殿下请您去说话。吩咐奴婢,这回一定要请动您。”宣瑶微诧:“他能有什么事?没教你转达?”说着已当先上了轿,阿穗合拢轿帘,一路小跑跟随。

宣瑶倚着轿壁,闭目养神,批了太多折子,提笔的整条手都酸了。她忽而打起帘子,蹙紧了眉:“太子现下在哪儿?”阿穗犹豫了一下,如实道:“正在凤宸宫,陪……用晚膳。”果然,宣瑶抽回手,阿穗看不见她的表情,但能感到她话里的寒意:“这孩子!尽会多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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