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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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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子便是这样,你望它过得快,日头偏胶住了似的,射也射不落;你若望它过得慢,它就跟长了脚似的,斗转星移,日升月落,几个月就这么悄然溜过了。这些时日里,三姨娘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,眉梢吊着喜色,张口闭口“我里个皇后娘娘”,音拖得和唱戏似的。阿嫦听了臊个不住,轻轻拽她:“娘,只是选子介秀女……”一提起这话,桌上砰嗵一声撞倒了灯台,阿嫦只能看见他被风关在门外的袍角。无论多晚,他都会提着剑,在那棵海棠树下洒然起舞。另一手举着酒坛,叶落泠然时,仰头吸一口,踏着醉步,一剑指出,只看见流星飒沓,仿佛月下飞仙。

阿嫦要带进宫的东西并不多,衣裳统共没几套,书本子都记在了肚里。小时候的兜肚、竹马、竹蜻蜓,一股脑儿送给了五姨娘。到头来才发觉,她在秦府里的十七年缩成了那么一小点,轻易就能抹杀的。临行的那个夜晚,她一夜没睡,一首接一首的唱着山歌儿。歌里的郎儿姐儿,一忽儿恼了,一忽儿又好了,唱的都是一双人,唱的都不是她。清早上,大门口骡马嘶鸣,秦在渊踏着朝露而来,靴上沾满了泥,手中拎着一包什物。阿嫦展开一看,竟是一片新鲜的圆荷,包着红的白的桂花,混着夜雨后的泥土芳香,清香凛冽。她卷巴卷巴,贴身收在荷包里,秦在渊握住她的手:“……记着子满川风月。”

她起行的时候,只有秦峥来看了一眼。三姨娘直到此刻,才恍然嚼出些不舍的滋味,眼睛肿成了桃子相似,给手绢揩得皴红,阿嫦回身安慰道:“娘想阿嫦啰,进宫来看子奴奴。”她换另一只手擦泪时,阿嫦悄然抽回身,钻进了马车。此一路,要先走陆路,再走水路,然后再登陆路,没有两个月到不了长安。此去千乡万里,前途茫茫,由不得她不感喟,可是却并不难过。她想,自己走了,对阿哥倒是好事。阿哥长他两岁,同辈人儿子都会说话了,他还孑然一身,陪着她瞎闹。

秦在渊雇了匹头口,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。到了一处市镇,买来滚热的炊饼稀粥,给她当下程,自己就啃那干硬的高粱馍馍。夜间阿嫦宿在馆驿,他趁差人不觉,欻地翻窗而入,铺开草荐,一眼不眨地守着她。有时阿嫦会问:“阿哥,七仙女后来怎样啰?”秦在渊就又给她讲了一遍董郎遇仙的故事,末了,怅然道:“去子天上啵。”这时轻鼾响起,原来她是说梦话。小时候家里搭戏台,阿嫦总是裹着娘的坎肩,拉着他在后头串戏玩,这一折也是他们常串的。娘以前跟着江湖班唱昆腔,从良后,嗓子都很少吊了,阁楼里还收着旧衣箱。她最爱看哥哥扮成李卫公,给他面上搽上好多黑的红的颜料,秦在渊趁她不觉,揩了一把脸,一下子成了大花猫,气得她坐在地上哭。

不一日到了扬州,往后都是坐运河航船,恰巧盐运使老爷上京述职,阿嫦等他的船,又耽搁了两日。秦在渊买了许许多多的玩意儿来逗她,还有连环画小人书,生怕她前程寂寞了。无人拘管,他们在城里各处乱逛,上平山堂看雪,跑到鼓楼撞钟,打扮成两个年青公子,叫来姐儿唱《十和谐》,闹了个大红脸。登船前,秦在渊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,一字一句道:“若有人欺负子俚,弗论耍样人,千里万里的,阿哥咦赶子去搭伊算账。”阿嫦穿着薄袄,迎风立在甲板上,还不忍进去。远处铅云低垂,寒波澹澹,天地之间,似只剩了他们两个。水风逆吹,阿嫦说什么已听不见了。秦在渊大声喊:“外面冷子格,莫冻坏子俚,快快进去介。”

其实船已到了半里之外,老远的只看见一抹指甲弯儿那么大的影子,他知道是阿嫦。仿佛水底下真有水晶宫似的,水波在天的尽头分了一道沟坎,渐渐的,帆被吃进去了,缆子索子都被吃下去了,最后,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嫦和远天融在一起。

此后余生,她再也没有回到故乡。

船行到淮安,她就大病一场,拨给她的丫头,是赵太太唤牙婆新买的,粗手大脚,眼阔面方,成天价鬼祟祟躲在后梢头,和一个船家长的小子磕牙捏手。阿嫦唤她来,不是直眉楞眼的,就是出去了也不见人,阿嫦唯有气苦而已。歪缠了两月不止,许是身子底坚实,亦或是京城阳气到底旺些,她这病没用什么药,竟也慢慢好了,面色还比前红润了。

到京第一日,太师府上上下下一溜儿在她面前排开,到好像她已然是正宫娘娘了。秦天吉早先对儿子娶戏子的事大为不然,现下见到阿嫦,面相倒也是个规矩厚重人,连日锁结的眉头也展开了。他在心里埋怨儿妇不应寒酸地打发了人来,叫来两个老成妇人,陪她去天街扯两身新鲜花纹的罗锦。末世世风浇薄,大人家妇女抛头露脸,不以为耻,反还面上有光似的,也不知多少道学先生作高头讲章谴责过。究其祸首,还不是今上乾纲不振,致令牝鸡司晨,才扇起这么一股邪风来。文人的笔杆子都是墙根头的草,不敢指名道姓地骂,就拿些琐事来做题目。

阿嫦看满街都是鲜花似的女子,披着五色半臂,发髻窝旋得和青螺相似,一个赛一个的往高里梳着,鬓角不是压一朵木芙蓉,就是簪一枝金茶花,一打问,却都是从宫里流出来的。她从未见过这般景象,新奇之下,思乡之情不由得冲淡了。天街上有一条小岔道,拐进去,两旁都是裁衣服的店。新染的秋香、浅妃、靛蓝、竹青色的缎子从楼上斜撑出来,熏人欲醉,眼前笼着轻烟薄雾,一层层由浅到深叠带下去,仿若来到了神仙世界。她陡然见到这么多布匹,到处摸了又摸,爱不释手。掌柜的知道是秦家来选料子,纷纷抬出压箱底儿的,各个入手腻滑,仿佛掬了一捧水。她揭起一匹香罗紫的锦子,泼墨一般洒着蓝莹莹的大花儿,不知染过多少遍,丝毫看不出颜色的分界来。她旋转着脚尖,就势披在了肩上,顿时聚了不少人观看。

忽然道口响了几下钹,哐当——当,哐当——当,夹着一个凄怨的胡琴调,幽幽咽咽,似旷野里的猫叫,人潮推搡着都挤过去看。有人叫:“踏谣娘来了!”接着是一声“苦啊!”,气息悠长,晴空里落了个霹雳,震得人心尖上都打颤。一个白衣散发的人走近前来,戴着假妇人的面具,黑洞洞的嘴空张着,阿嫦不知不觉被挤在了前面,面对着“她”,有些害怕。琴声一起,只听“她”合着拍子,指掐兰花,长长在身前划过,然后是一个极为凄楚的声音,清楚地送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。大意是她的丈夫如何酗酒,将她打得体无完肤,邻里没有一个同情她的,小儿子也嫌弃她。有那左右手牵着娃娃的妇人,一面听着,一面匀出手来偷偷揩泪。人们纷纷叹息着,“她”每道一句,就有人帮腔:“踏谣娘苦啊!”像在过某种节日一般,队伍渐渐壮大了。

阿嫦鼻子一酸,趁“她”换气的空当,上前扯住她的袍子:“姊姊,他既恁般待你,你怎不和离了呢?”她是真心发问,急得眼中燃火,不料围观的人轰然笑了起来。她站在场子中间,手足无措,有一个好心的大娘问她:“小妹妹,外路来的罢?”阿嫦全然不知所谓,但看那踏谣娘自个儿也捧着肚子,忍得辛苦,也有些明白过来。这才有人道:“她是演的!”阿嫦恍然大悟,原来这个人和娘是一样的。她窘得整张脸都红熟了,那些男的没看够笑话,一起拦着手,偏不放她出来。

边上拉琴的放下弦子,虚虚牵引着她,朝缺口走去。一出人丛,立刻又抽回了手,连她一片衣角也没碰到。阿嫦见他一身杏黄衫子,身材单薄,面上覆着一张牛头面具,瞪着铜铃眼,狞恶瘆人,遂扭过头不敢多看。她打着磕绊道:“多……多谢。”她不知京里人对年少郎君如何称谓,索性省去了。面具下回荡着轻笑,阿嫦狠命一凿脑袋,唉,这人是专来嘲笑她来着!这人却开口了,轻轻的,如柳线曳过碎波,清泠好听:“姑娘,你心肠倒好。”阿嫦眼尾一抬,“格”的一声,平空伸手,就要去揭他面具。这人身量纤长,比她还高一个头,微微一侧就避开了,沉声道:“姑娘,这般没礼貌可不好。”阿嫦听出他中气不足,似在含忍笑意,大了胆子问:“你住在这条街上吗?”那人不答,隔着丝帕,牵着她的手,走到秦家妇人那里。丝帕凉凉的,阿嫦摸到他指间满是茧子,心头微微一颤,好像这般隔着一物,比手牵着手还要教人心痒。那两个家人媳妇自不见了人,急得没头苍蝇乱撞,此时猛然见她从地里钻出一般,都卸了刑具似的,贴着脚跟追过来了。阿嫦四处张望,却哪有那人的影子?只听得铜钹声声,胡琴呜咽,又去得远了。街上蓦然空寂下来,只有一两个女子遮着便面,埋头拣着料子。一个妇人问:“小姐可要多选几件?少了怕老太爷不高兴。”

阿嫦这才发现身上还披着那件锦子,紫色争些儿便要流到她的底衣上,过年放的烟火也没那般绚烂。微一失神,扯紧了道:“不……不要了。”不知为何,回想方才那一幕,心竟会猛地痉挛。

一回府,就见满院子乌泱泱跪满了人,一个老太监捧着圣旨,尖声道:“秦素娥接旨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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