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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青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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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雪愈发急,像是要把露在外头的两片耳朵生生刮掉。

隋宁远转转眼睛,没说话,心里却好笑。

他想:今天是什么稀奇日子,他这破烂屋子居然还能有人来投宿。

他道:“先...随我进来吧,你这身上受了伤,再待下去要冻坏了。”

得到他的首肯,身侧的人动了动,慢腾腾撑着胳膊站起来,可能是伤口又撕开些,汩汩的温血愈发浓重,隋宁远闻着那气味都觉得心惊。

身边这人却是个不怕疼的,一声未吭,随着隋宁远进了屋。

再次合上那破烂老旧的门,挡上屋外的寒风。

“你随意坐吧。”隋宁远招呼完,才想起来他这破屋子除了床,连张椅子都没有,不大好意思道:“坐床上吧,我去烧些热水。”

“是。”那人应了声,说话声音像是龙吟虎啸,震得隋宁远这聋子都觉得耳颤。

这人真是生龙活虎的。

隋宁远摸着黑,回过身,想要再次出去打水进来烧,他刚刚向后退了一步,后背突然顶在一个宽大高耸,硬得如石块似的东西上,心里头惊诧。

这屋里怎么凭空多了堵墙?

肩膀上落下一个手掌,从身侧扶住他的身体,隋宁远只觉得左肩一沉,那人光是搭了一只手在他身上,力道就已经叫他吃不消。

“主人家,是个瞎子?”那人问。

隋宁远不言声,算是默认了。

那人顿了下,道:“那俺自己去挑水,水缸在哪里?”

隋宁远想说不必,但又转念一想,这人握着他肩膀的手刚劲有力,实在也不像是虚弱到无法动弹的,于是道:“屋外,水缸里有瓢。”

汉子应声好,手脚极其麻利,只听咚得一声,门板又被掀开,风雪灌进来,他已出门了。

隋宁远听着这动静,生怕这人手没轻重,拆完他的篱笆又来拆他的门。

汉子挑水的功夫,隋宁远燃起蜡烛,借着方才回家灶肚里的秸秆,重新把炉火燃起来。

沉重的脚步从身后响起,一瓢水哗啦啦倒进锅里,那汉子粗手粗脚,做什么事都惊天动地。

等着水烧开的功夫,隋宁远扬了扬脸,借着烛光虚影,察觉到那汉子并没有上床坐着。

“你怎么不坐?”

汉子答:“俺身上脏,不能坐主人家的床。”

这话说得姿态极低,像条不被允许就不会进户登堂的野犬。

隋宁远莫名觉得这态度很舒服,不为别的,就为这汉子不因为家中贫寒而嫌弃他,对他处处都尊重,甚至这么个破旧的屋子,也讲究个礼数。

他对汉子的印象好了不少。

等着水烧开的功夫,隋宁远自己坐在床上,他有着异于常人的嗅觉,从小就是,小时候北姑总是捏着他的鼻子,笑他:真是小狗儿一样的人。

汉子身上的血腥太臭,熏得他头晕。

“你怎么弄成这样的?”隋宁远问。

“山里碰上头熊。”汉子说话言简意赅。

阳城县北面有几座连片的山,今年早早就下了雪,山上有吊睛白额大虫,也有站起来两人高的熊瞎子,经验丰富的猎户都不敢这天气独自过山。

“你一个人?”隋宁远惊诧。

汉子道:“是,不过俺把熊赶跑了,主人家不必害怕。”

隋宁远啜了口气。

吓得脸上血气迅速褪去。

这得是什么样的天生神力,能一个人徒手面对冬日饿肚子的熊。

他现在对这人的底细尚且不清,可这样一个神人,若是对他起了歹心,那铁掌怕是可以轻而易举拧断他的脖子。

即使表面淡定,但隋宁远仍然无可避免地向后躲了躲。

这动作没逃过汉子的眼睛。

锅里的水滚滚烧开,隋宁远听见他道:“主人家怕俺?”

隋宁远没答,紧张吞咽。

虽然他的确对于活着没有太多兴趣,但他依然希望能按照自己预设的方式在床上暴病而亡,不希望在这样一个深更半夜,被不知哪来的壮汉谋财害命,不声不息惨死在庄子里。

再有,棺材还没交货呢。

那汉子又不说话了,隋宁远隐隐看见他唰得站起身,猫着腰,尽量轻手轻脚在屋内转了一圈,最后,目光落在门后的柴堆上。

他走过去,解开隋宁远用来捆柴堆的粗麻绳,手拿着,一步步朝隋宁远走回来。

隋宁远已经冷汗直流。

这人难道要将他捆起来,好方便偷偷抢抢?

“钱财都在床尾的木箱中!”赶在汉子靠近前,隋宁远大喊,“你拿了就是,不要害我的命,我不想死的太难看。”

预想中粗暴的对待没有传来。

隋宁远觉得双手之间被塞进一个东西,他低头努力瞧了眼,认出是粗麻绳。

扑通——

汉子如山似的,跪在他床前,俯首,双手背在身后。

“主人家,你若是害怕,就把俺捆起来吧,俺只求有个落脚地方避避风雪,今夜风雪太大,俺又受了伤,实在不能再走。”

隋宁远顿住了,没动作。

见他不作为,那汉子又动起手,大掌伸向前,握住隋宁远的手,引着他将粗省系在他的脖子上。

“主人家,你从后绕个圈,将绳子从俺腋下穿过来,再在前胸打个结就是了,俺们过去村子里杀猪时都用这个手法绑年猪,再大的力气也挣扎不开。”汉子教他。

“......”

还真有人自比年猪。

隋宁远的手被迫抚上汉子的身子,指尖触碰皮肤那一刻,他实在是没忍住,再次倒吸一口气。

他长这么大,就不曾见过如此健硕的人。

那皮肤散着热气,摸一摸烫手得很,皮下是遒劲拧成一团的死肉,每一块肌肉都膨胀到极致,肩膀脊背上尤其结实,手指按下去,全是硬的。

汉子一看就是粗人,皮肤摸起来粗糙划手,不像隋宁远,摸起来软得跟绸缎似的。

再看着身量,光是单膝跪倒在隋宁远膝盖边,他的个头都比得上坐着的隋宁远高,肩宽估摸能有二十寸,在这狭小得屋内,连运动都受拘束。

隋宁远不免想到耕地的老青牛。

就是这副模样。

摸索到后背时,隋宁远感觉到手指沾上血液,放在灯下一看,猩红一片,这才知道汉子跟黑熊缠斗时应当受了伤,黑熊一爪拍在他的后背上,利爪划破了皮肉,这才流了那么多的血。

汉子一声不吭,乖巧地任隋宁远将他摸了个遍。

“罢了,你信我,我也信你。”隋宁远收回手,“水烧开了,我不绑你,你自己处理伤口去。”

汉子应了声,起身,又道:“主人家若是不放心,随时可以捆俺。”

隋宁远很轻地点了下头。

虽然不排除这汉子在他面前装乖装憨的可能,但他毕竟做出这么个态度来,隋宁远心中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。

汉子也不避讳他,脱下身上的短褂,烧开的热水兑了些冷水,用手擦洗身上伤口。

隋宁远借着灯,影影绰绰看了会,实在感慨同样是男人,这身量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,他若是也能强壮得像这汉子似的,也就不怕林翠莲欺负了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隋宁远问。

“祁广。”汉子答。

“哪个祁?”隋宁远心里想着的是“齐”。

这问题似乎让祁广很难答,他想了半天,也未能引经据典向他解释清楚,只道:“主人家可知道西北有山,称作祁连,便是我的姓了。”

“哦,祁连。”隋宁远这下知道了,“宽广的广?”

“是。”汉子答,继续擦洗着。

隋宁远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,意外觉得这名字大气好听,简单却不俗气,和这汉子给他的感觉很是相配。

一盆水已经染红,血腥臭愈发弥漫。

隋宁远浅浅皱眉,接着道:“你既然对祁连山如此熟悉,那是你的家乡?”

汉子默然许久:“是。”

隋宁远能听出他说话时情绪中带着淡淡的愁容,于是也就闭嘴不言。

所有人提到故乡时都是这幅样子,不可避免。

还记得小时候北姑抱着他,每每提到自己的家乡北疆时,都是如此心境。

回不去的才叫故乡。

这汉子身量高大,倒是像西北戈壁土生土长的人。

风雪比刚才还大,又是一阵呼啸而过,吧嗒一声,一阵风耳光似的抽打在隋宁远脸侧,吹得他额发乱舞。

打了个寒战。

他慌忙站起身,摸索着朝东侧那扇窗户踉跄而去,那窗户前几天就坏了,隋宁远还未腾出体力修缮,只是随手挡了个几个木条在窗前。

许是风太大了,竟然把他挡着的木条全部吹开,灌入风来。

“主人家!”汉子喊他,“放着俺来。”

隋宁远挑了下眉,转过脸看他。

那汉子却是十分肯出力,三两步走上前,大手捏住窗框,顶着风雪,使劲向内一掰,重新将窗户合上。

“主人家,锤子。”他问。

隋宁远赶紧摸索到橱柜下头,拿来一个铁锭,还有几枚生锈的铁钉。

“没有锤子,用这个吧。”隋宁远实在不大好意思,把工具交给祁广。

祁广没说什么,从隋宁远手心小心拿过铁钉,又拿过之前挡着窗户的木条,叮叮当当使劲敲打一阵,用铁钉把木条封死在窗户上,勉强是堵住了。

风雪喧嚣声渐弱,隋宁远松口气。

“有力气真好。”隋宁远坐回床边,扯过被子,他身体弱,不能见风。

“这些活计若是我自己来做,怕不是一晚上都敲打不上那些铁钉。”隋宁远自嘲笑笑。

祁广将铁锭收回柜子里,又顺手擦去窗框下被他敲碎的木屑,他人是个粗手粗脚的汉子,意外的,对隋宁远屋内的东西十分爱惜。

“主人家。”祁广回过身,突然又朝着隋宁远单膝跪下。

隋宁远骇了一跳。

“这是?”

“主人家,还请您收留给俺一口饭吃,俺健壮,比牲口还能干活。”祁广粗眉微拧,面色严肃,向他毛遂自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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